谢邀。
" k" A( f- H8 X Y/ }% `8 t关于留学。9 Z, I* T m/ c- m$ C& h6 C$ e
我去巴黎时,29岁了,而且是边自由撰稿(时间上占大头,所以实际等于工作)边上学。
0 S# U: s# n0 Q8 {( ]3 a1 U9 J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算很奇怪了,后来发现,比我奇怪的人多了去了。. g E4 l( \/ t) r1 R; A' I- g, d
$ ~% ?: H K) D& I# T比如,2012年冬天,巴黎已经冷得呵手成霜。我一般得早上五点起床,发完几封邮件出门,7号线到Jussieu,转10号线,再坐一站,上地面就是圣日耳曼大道。走一段,向右一转,就看见远远的圣母院侧脸了。索邦的一个校区在路左手边,得进去上口语课。我初次去时,到早了,看见门口有位秃顶老先生,坐在一叠报纸上,低头看书,边啃棍子面包。我想这年纪,一定是老师,于是怯生生喊:老师?那位一抬头,看看我:啊,我也是学生!
; U4 D1 \4 y4 \" {. y& A* r* d后来上了几次课,课间聊过三五遭。这位叫古斯塔夫(我:“古斯塔夫-福楼拜的古斯塔夫?”他:“对对我爸爸很爱福楼拜我也是。”所以我后来都叫他福楼拜先生),做了二十七年的汽车销售,儿子在里昂。
7 g' L6 G" i' l4 }( i为什么来上课呢?他说自己读书少,是懵懂先生(Monsieur Innocent),或者天真先生(耐夫先生……),“不想把这带进坟墓去。”
% r) R2 c% v0 y# p0 @- y我们有一次发阅读材料,是保罗-默朗写香奈尔的文章。古斯塔夫下课就跟我说:他坐了半辈子苏利-默朗地铁站,从来不知道原来默朗跟香奈尔还有一腿。我安慰他说,时装界的事嘛,男人不知道正常,他听了点头,挠挠顶上几根头发:
* `- X# _6 @: r4 F2 M“但我又少一点懵懂了。” Z( E- L$ p) s) w6 v( F; 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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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C# s- c9 d# S8 t7 h; w0 S上完语音课,向圣母院走,到塞纳河边左转(左手边就是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),一路走到C线,下去,一直坐到大学城。下车的地方,总有一个何塞-圣马丁的骑像面着我们。穿过大学城的草坪——无数人在跑步——去到教室,上语言课。班上有两个有趣的人。一位是朱黛哈忒,泰国人,自我介绍时说三十八岁;与所有泰国女人一样,妆化得浓而且美,声音嗡嗡的,常带微笑;职业?一个很长的词,似乎跟香熏理疗有关。* k: h, l; k' O6 [9 ] C- k
另一位叫柳德米拉,俄罗斯人。她说她快五十了,来法国时,她故乡那片大地还没分裂呢。她在故国时,从事跟火箭科技沾边的东西——班上一位小她三十岁的波兰姑娘叫了声:“天哪!”为什么要来上课呢?“我先生嫌我口音太重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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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下午正经上课的地方,在歌剧院街。去年有位同学,也是俄罗斯人,安杰利娜,说自己三十七岁了。在俄罗斯,她是唱花腔女高音的,理所当然,长了一副花腔女高音的魁伟体格,比我还壮一圈。但人声音极温柔,说话时声音如棉絮,细细碎碎。每次谈起来,她便多愁善感,明明体格魁梧,还微笑着,却爱说忧伤的话题,眨蓝玻璃般的眼睛,神情小鸟依人,翻来覆去,用她断断续续的法语说:
& B3 b9 Q0 h. E( N+ y“我来学唱歌,因为老师说我天赋好,但许多东西,俄罗斯学不到,到这里,或者意大利,如果可以学习一下,还有机会。啊,我到巴黎,也是想找到真爱的……可是真爱很难找……男人大多数,都只想跟你玩儿,但不想娶你……但我还是觉得,我能找到真爱……”
8 E6 N# f a L! Y另一位是委内瑞拉人,按读音,名字该叫列奥诺尔,本身是作品不少的建筑师,有一位跟她熟的同学相信她一定超过四十五岁。人很热情,上课活泼。% y4 U$ G7 E/ L( A, _ J
她说来巴黎,除了修建筑方面的课,就是来看蓬皮杜中心那几尊耶稣-拉斐尔-索达的作品涂色钢管作品,“看了这个,怎么都值回票价了。”
: Y: ~/ _* p1 Z7 L4 t n意大利姑娘弗朗切斯卡是2013年秋天来的,1992年生的女孩子,办事特没溜,出门现金揣一大包,晃荡着走。米兰人,但有两年没在米兰呆了——之前的夏天在印度度过,再之前是佛罗伦萨,再之前是柏林……她做什么的?唱歌的,有歌剧或群唱表演时她就去,好的时候一个月唱六次,糟糕的时候一年唱两次;收入差的时候,唱一晚上累岔气了,只有15欧元。她承认自己做唱歌这行很麻烦,因为意大利唱歌的太多,而她父亲是工程师,与艺术界并无瓜葛,想帮忙也帮不上。她现在每周要去一些地方(近来常去匈牙利)唱歌,然后赶回巴黎上课。9 _: c6 D: a+ M, q D9 t
我问她对巴黎的感受,她说很自在,“这里有许多跟我一样的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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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当代艺术的克莱赫是英国姑娘,在大连住过两年,会说“彪呼呼”,会背《行路难》。我跟她聊,说谢灵运推崇曹植,took 80% talent of the world, he himself took 10%,她表示谢公good at praising himself.她听我念过一次“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”,大感兴味,摸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,“再来一遍!”隔两天又问我:“什么叫‘吃俺老孙’?”我问她,“你是听谁说‘吃俺老孙一棒’了吧?”她又高兴了,“你再说一遍!”8 I* }' B) Z* ]. A7 ~2 m$ R
* h: s# |* M2 i% R, k1 Z6 u2013年大多数周一上午,我们须去卢浮宫上课,听一位拉瓦勒先生给我们讲课。老先生脾气很好,而且富有八卦精神。比如,讲完一幅保罗-乌切洛的画如何借长矛构图后,一转身看见一副波提切利的肖像作品,搁在菲利波-里皮作品的旁边。他问我们:“知道为什么卢浮宫把这画搁这里,不跟其他波提切利作品搁一起?”- J7 L# z7 A( x+ V# w# Z
大家摇头。
0 q+ G' q% j! Q“因为有说法认为,这画其实是里皮给波提切利做助手时完成主要部分。”
; Y2 v& ^7 R9 `2 Q他跟了一句,“我的看法不一样。我认为波提切利只署了名,这画完全是里皮画的。”! o5 w0 }7 R0 t" V, o2 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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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堆人里也有几位,常腹诽“达芬奇其他方面确实吹得很神,画作本身不过如此”的。待提出这茬时,老先生考虑了一下,然后从这个角度开始说。他先把我们拽去佩鲁吉诺的画前。# H: z: l* S! N6 d# f, i
“这人你们知道吧?”“知道。拉斐尔的老师。”
- z' x9 N5 B' A m“他的特色是什么?”“塑造理想美,匀整构图。”7 Y9 i. C+ J# p
“他画得写实吗?”“不写实。”
$ L, n0 _, v: L) W, W“那么卡拉瓦乔除了明暗对比之外,还有什么明显特色?”“有现实主义倾向,很写实。”) l) y; q6 e, @) j
“那么,拉斐尔做到理想美了,但做到写实了吗?”“并没有。”9 Y7 l0 d' `8 H# K! _
“那么,达芬奇的《圣安妮》,做到理想美构图了吗?”“做到了。”2 [, p: v5 T- r) j$ R E- r
“写实吗?”“写实。”0 }6 @+ c# B+ q- z2 \ }% X
“写实和理想美都兼具了吗?”! u+ w( `4 |* Q: s3 \! f8 e# M
我们于是服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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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三给我们上课的一位老师,也是位老先生,老派法国人的调子:讲一个看法,能发散出去三五百个例子。看我们笔记记得勤,就摇头,“别记笔记!这些书上都查得到的!我也不考这个!你们最后考试交篇论文就行!你们要听的是方法和思维方式!!”然后一摆手,“上回我们说到凡高1886年到巴黎来之前……”# M2 V8 h3 T8 f( h
在此之前,我觉得自己到二十九岁,重新当学生,听来很怪异。但到这里,便觉得似乎也挺正常了。- p( s" J# E0 |0 }
哦对了。老先生很喜欢一个中国画家,“抽搭”。我跟他交流了好几次后,确认他说的是“朱耷”。$ N+ _. y& {, X2 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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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巴黎三年,学了并记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。. ?( O; F, s! R
比如:弗拉-菲-里皮是波提切利的老师,他儿子菲力波-里皮给波提切利当过助手;波提切利还拜过韦罗吉奥为师,韦罗吉奥教过达芬奇、佩鲁济诺,影响过米开朗琪罗,佩鲁济诺又教出过拉斐尔。
( j8 r$ `* V u. w2 E: B2 J$ t3 r比如:关于拉奥孔那只右胳膊是弯是直,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有过不同意见——米开朗琪罗赌对了。% s) N" ? @3 X+ W8 g
比如:喜多川歌麿当时受了东洲斋写乐的役者绘影响,开始玩儿那套“当时全盛美人揃”,断句法该是:“美人们在她们容貌极盛时的留影”。/ Z! s1 f" C# `
比如:在黑檀木嵌面使用之前,法国人用杉木和橡木做实木家具。黑檀木匠后来索性成了细木匠的词根。
7 t8 X# _ J; G, A比如:法国人做墙纸绘画时,一度把伊特鲁利亚风格误以为是土耳其风格。
* d8 j- a' w0 S比如:土耳其开始出烟斗,是因为他们那里发现海泡石比石楠树根更靠谱。 F+ ^5 R8 k. P) U
比如:群青和佛金的昂贵导致了木板油画的历史无形中被延长。
8 c4 J+ d7 G! [+ D3 v2 `) t) @比如:挂毯艺术的兴盛是因为城堡的大量建造,用以避寒;挂毯艺术的凋零是因为城堡时代结束了,补壁的功能遂成绘画……2 J( V) L1 d, {) X9 K% S
比如:圣艾蒂安教堂里一幅《守护天使》的画其实是弗朗切斯科-马菲在威尼斯一幅同样5米乘3米作品的复刻版……; |2 S; c! p) ?3 N7 W5 g# P
还学了这种,如何修复雕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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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N C+ D A& q- Z8 f这些东西,说起来真是没一样有用的,只是当时学起来,好玩,又好看。
2 T/ Q. C1 z6 c4 d, {我就是想学这些东西。
V7 R0 `. y7 \6 R I* a4 O这个时代,其实已经给予了我们大量“不用学习”的权利。我们不一定需要学外语,因为世上有无数译者和字幕组,会把东西译好了给我们;我们不一定需要学做饭,因为世上有无数餐馆,可以把饭做地道了给我们吃;我们不一定需要读书,因为总有无数的《一周教你读懂黑格尔瓦格纳波提切利韦伯以撒柏林昆德拉》会出来,让我们一目十行。
; H: H( i9 ^8 H/ Q但是……怎么说呢?
. K" ~. x' a2 N你吃一碗回锅肉。也可以觉得“这青蒜苗很好,这肉一定是臀尖的,这肉煮得火候稍过,但这样一来豆瓣酱就不至于太齁……”,也可以单纯觉得“这碗肉真好吃”。后一种心情其实就可以了,除非你是专业美食评论家;但前者给了你一种选择:你的感受,可以比“真好吃”,多一点其他可能。
/ N: A0 f6 Y) {8 g0 P你看一部小说。你可以觉得“这个结构真是精美,这个视角真是绝妙,这个高潮点设置真是好,这段长句的使用真有韵律美……”,也可以单纯觉得“这本书真他妈好读”。后一种心情其实就可以了,除非你是专业文学评论家或者小说家,但前者给了你一种选择:你的感受,可以比“真好读”,多一点其他可能。+ R7 w; M! K6 ]" y' C+ o" T
你看一场球赛。你可以觉得“这个战术落位很聪明,这次防守战术变换很及时,这个换人太聪明了,这一连串的反击路线跑得好……”,也可以单纯觉得“这球赛真好看”。后一种心情其实就可以了,除非你是专业球评人或者教练,但前者给了你一种选择:你的感受,可以比“真好看”,多一点其他可能。) b$ c& d7 o9 ?2 O% Y- v6 u' t
就像长久以来,每当提及“听古典音乐的耳朵需要训练”这话,就有点政治不正确;当然,全然不懂配器和结构的人也能从听音乐中获取快感,但有些其他美感是能从学习中领略的。事实是:你想欣赏任何东西,都要一点学习成本。《西游记》多好看,可是你不花几年学汉语,还看不懂呢——克莱赫就跟我抱怨这个:
# ^4 @9 b6 ?+ t1 T5 `7 |$ N. T“他们都说相声很好听,可是我听不懂!”3 d- a% t) c0 M# N- c, }
如果她的中文听力再好一点,她大概会更高兴些吧。
6 @* O# |# t! J' z* s世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学,不一定因为它们有用,但因为它们是好的。世上有许多东西,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用得上,但倘若抱着“因为要用,所以去学”的心思去,多少像是已经洗完澡抱上床却临时拿一张《夫妻生活指南》的碟片来观摩……: y* i) Y6 [# \
人生在世上,乐趣的感受和制造,都来自于大脑活动,而大脑活动,其实也就是在分析各类已知的信息(包括幻想,也是从已知信息中扩散出去的),然后从中汲取快感。从这个角度讲,可以这么说:
4 e4 p/ d4 b# {; O( O' @世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学,不一定因为它们能立刻起到作用,还因为绝大多数知识,到最后都可以提供给你乐趣——有些能够立刻兑现,有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,但早早晚晚,总会让你觉得生活比原来有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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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d G5 r8 K/ T& t& G- p好了,接下去说,为什么要出国。, o$ _$ i' K: ~1 U
有人问:你想学的这些东西,在国内也可以学到……为什么出国学呢?
( c& d6 L" u; H, ]0 N0 R我只说一个例子好了。我第一次去蓬皮杜中心,看见老师带着一群小学孩子,指着某幅画,“毕加索当时用这个颜色是因为XXXX,那么那边那幅布拉克和后面那幅米罗为什么不用这个颜色呢?”孩子踊跃回答。) ?" O V6 ?4 n( L1 K& _
我在国内看的一切画册,都不如现场所见。没法子的。能在卢浮宫和奥赛这种地方上课,随意溜达,感觉无法比拟。' G2 I' w) ^6 [; L+ {$ V: {. h
. H4 u: x" y; a7 E更重要的一点。0 w v* [4 A2 q# @, K
如上所述,我有许多同学和朋友,他们很爱学各类乱七八糟的事。在巴黎,没人管你这个。但在国内,恐怕就并非如此。在国内的诸位想必都懂。/ f" ?; U2 v0 `3 K2 x% a7 n
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出来,除了喜欢学点儿东西,更多喜欢的是:“我们就每天做点学点自己喜欢的事,不想被人问三问四的。”好了,问起来“你们怎么还不ABCDEFG”,可以很大方地说:“我在巴黎读书呢”。- j' Y9 x6 H0 _! P a
在国内的诸位大概都明白,一个三十往上的自由撰稿人,如果不太缺学历也不太缺钱,却要跑去读书,会被周遭朋友问多少遍,会被亲戚朋友每天念。6 ^$ z1 d Y2 z }8 i+ b
我在巴黎有位老师,我还听他课时,他在读第三个博士学位。他会英法日韩语,修的是语源学、海政历史和……东亚海盗史。我初听他课时,他在研究王直(懂海盗史的诸位知道这名字)。除了讲课,他还在业余时间当侍酒者。
! z$ `1 d# V, f/ H, ]3 @! K( t5 p在他看来,这种生活方式很惬意。他的朋友也觉得无所谓,挺好的。
F5 Q- t8 h. s3 A, N我喜欢这种氛围。# s3 ~! K! d( N* e4 c7 \' X* n w
2 g* q# { s" i3 C* ~! K" G9 k在国外读书的好处是,大多数时候,你会习惯于“大家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对吧?那挺好的,继续吧”这种氛围。很少人会来问你你学的这有什么用、将来找什么工作,也没人来给你做人生导师。4 ~) j( b: a9 w4 m" N6 K( _
我和我女朋友恰好喜欢学点儿琢磨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。想过自由自在没人追着问来问去催来催去的生活,没事旅旅游。7 ^2 M2 J# C; H% T
很多从世界各地来读书的人,其实都抱持类似想法。尤其是那些”已经过了
# [$ g4 V2 b8 E& E8 M7 `! T1 v, F世界是可以很广阔的。2 b4 Y/ p; X. O$ J
大致如此。6 z6 X) V5 v2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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